记忆还是技艺 鲁锦的锦绣前程在哪里?

发布时间:2022-09-27 16:10:25     浏览:

记忆还是技艺 鲁锦的锦绣前程在哪里?(图1)

传统鲁锦如何形成规模化的经营是困扰着人们的问题。图为“精一坊”的一个鲁锦生产基地。

    近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已经成为国人的共识,而“如何保护”的话题也越来越向纵深发展。牛年伊始,学术界便提出“生产性方式的保护”概念,在传统手工艺领域内,这个概念的提出有其意义,然而,在市场化条件下,传统手工艺究竟如何应对挑战、保存自我、发展壮大呢?本报记者走访了山东传统手工艺鲁锦制作的企业和有关人士,展开了一次个案调查。

  2月10日,中国传统技艺产品展销订货会的第二天,全国农业展览馆的展厅内――

  一位顾客刚支付的货款被“摊主”王建军简单地塞进了上衣口袋,那鼓鼓的外形似乎说明他至少该为货款换个更大的“住处”,问题是他根本就没带任何可以再装现金的东西,因为他没想到,公司的手织鲁锦面料家纺会卖得这么好。

  元明之际,随着棉花在黄河流域的大面积种植,鲁西南人民将传统的葛、麻、丝、织、绣工艺揉于棉纺,形成了鲁锦织造技艺。它能用22种基本色线变幻出1990多种图案,单是从植棉纺线到上机织布就要经过72道工序,由此,也成为了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与鲁锦打了十几年交道的路维民却说,鲁锦织造技艺的保护远比这些工序复杂得多。

  记忆=技艺?

  奇溜嘎嗒去轧棉,一边出的是花种,一边出的是雪片……旋风子转,落子缠,经线姑娘两边站,织布就像坐花船,织出布来平展展,送到缸里染青蓝……

  一首鲁西南民间世代传唱的《棉花段》将时间拉回到了上世纪70年代前,那时,纺线织布是鲁西南最寻常的生活场景,姑娘们从小就跟随母亲的口传心授学习织布,有的不到10岁就能上机,出嫁的时候,嫁妆里一定要有自己织的几卷面料,不过,那个时候人们还管它叫“土锦”、“粗布”,直到1985年,山东省工艺美术研究所才将其定名为“鲁西南民间织锦”,鲁锦的叫法自此而出。

  路维民所在的鄄城是鲁锦织造最繁盛的地方之一,据说清代时,当地官吏就曾将其作为贡品献给朝廷,在他的记忆里,80年代中后期,织布的歌谣就很少能听到了,随之消失的还有拥挤在小树林里沌线的人们。

  1995年,当时在鄄城县文物管理所任职的路维民收到了山东省文物局关于创办中小型特色博物馆的文件。年画、剪纸、旋木、制陶……在面对鄄城丰富的民间技艺时,他们最终选定了鲁锦作为博物馆的陈设主题。

  找展品,搜素材,每天骑着自行车奔走十几公里成了文物管理所7位员工的必修课。当时,用鲁锦陪嫁已经不时兴,再加上费时,有时候跑十几个村子都找不到织锦的人。

  鲁锦技艺的消失速度远远超出了路维民的想象。

  “旧城镇的杨屯村还有不少织锦的。”文化站的消息让他们喜出望外,那是一个寒冷的正月,屋外的雪已经下了一夜,没有太多的思考,7位员工骑上自行车又出发了。

  杨屯没有让他们失望,这里会织锦的人比别的村要多得多,而且不少家庭里还留着不少现成的面料,更重要的是,这里还保留着鲁锦中少见的一种织法――通经断纬,通过分段调换彩色纬线,锦的色彩会更丰富。

  “500!”老乡对一件成本大概50元的床单的报价把路维民“弹”了回来,当时他一个月的工资才300元,况且当时批准筹建博物馆的藏品征集经费也只有5万元。

  跟老乡商量了半天,价钱还是谈不拢,沉思之后,他们又骑上了回城的路。

  半晌,他们又回来了,不过每个人的自行车后面都多了几条毛巾被,原来,他们回到县城的商店,以每条50元的价格买了一些纯棉毛巾被,打算跟老乡以物换物。

  “结果,老乡们还是更喜欢毛巾被。”路维民说,毛巾被当天就全换了出去,后来一些卖面料的老乡也不随意叫价了,而是要了跟毛巾被同样的价格。

  2000多米鲁锦面料,毛巾、功夫带、包袱带等成品,纺车、打车、风车、落子、织布机,经过两个多月的奔波,这些东西填充起了中国鲁锦博物馆的陈列室,40多平方米的面积,包括悠久的织造历史、复杂的织造工艺在内的4个主题拼贴出了源远流长的鲁锦技艺。

  只是那纺车不再有清凌凌的声响,织机上也不再有歌谣的吟唱……

  博物馆建好了,了了一桩心愿,却又多出一件心事,难道这几百年来的手艺未来只能活在追忆里了?

  市场有毒?

  如果消失不是鲁锦织造的宿命,复兴之路该怎么走?

  没有现成的答案,一切要靠自己摸索,当年调研时的一则材料在路维民脑中浮现出来。

  1986年的广交会,一位美国客户一次性向山东省订购了30万元的鲁锦产品,只是第二单货还未发出,第一单货的索赔已经追了回来,理由是面料褪色。

  “国外应该有需求,为什么不做成品去卖?”路维民的逻辑很简单,只要市场有需求,织锦的人就会有钱赚,看到一个人赚到钱,学织锦的人也会多起来,这样,就有可能保住这项技艺。至于传统染色带来的褪色问题,如果改用活性染色就能解决。

  当他把报告打到上级的时候,领导同意了,但资金还得靠博物馆自己解决。

  找钱,又是一道不小的考验……

  集资!

  辗转反侧后,路维民决定搏一搏。

  第二天,他把同事叫在一起,讲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大家信我,就先拿出一些钱放手一起干,如果赔了,我一定想办法把大家的钱都还上。”

  1万6千元,路维民拿着同事凑起来的全部家当,先买了半吨纱线,跟工厂的师傅说了好多好话,才用活性染色把纱线染成15个颜色,又去找了一些熟识的老乡,按照织一米面料2.5元的加工价格织出一批鲁锦布料,并用它们做了些床单、围巾、茶垫儿之类的样品。

  从青岛到曲阜,从孔庙到泰山,外贸公司、旅游产品售卖点,路维民带着样品跑了几十家,却没有一家公司愿意做这单生意。

  “难道想错了?什么人喜欢这些东西?哪里能找到他们?”质疑、困惑,望着那些积压的货,他拿起笔,开始给阙里宾舍的钱广存写信。其实,落笔的时候,他也只是听说那是孔庙附近的一家三星级涉外酒店,至于负责人钱广存,则从未有过任何联系。

  过了不到一周,隔壁图书馆的人喊他听电话。信奏效了,钱广存答应帮着做鲁锦的试销。

  阙里宾舍商品部在杭州丝绸展柜里为鲁锦的陈设挤了点儿地儿,不到10天,路维民带过去的第一批货――八卷面料,十几个挎包,三四个床单,五六套茶垫儿全卖了出去。

  那年是1997年,或许算是对破冰之举的小小庆祝,香港回归的时候,他们还拿自己的产品在博物馆作了一次展览,偶得的酒店商品部销售方式,也成为鲁锦日后很重要的一种营销模式。

  订单渐渐多了,路维民和同事又开始了在乡间的穿梭,要找到更多会织锦的人进行产品加工。那些40岁左右,不能出去打工的妇女成了他们重点招募的对象,当时鄄城县一个普通工人的日工资差不多是10元钱,于是“既不耽误农活儿,每天还能有至少七八元的收入”,成了他们最好的说辞。

  2000年以后,生产规模逐渐扩大,2003年,成立了鄄城鲁锦工艺品有限责任公司,商品包装上原来“中国鲁锦博物馆”的字样变成了商标“精一坊”,仍旧采用“基地加农户”的形式,公司负责提供染好的纱线,织工在家手工完成,一米面料可以获取5元的加工费。公司还逐步与山东艺术学院、山东工艺美院等高校展开了校企联合保护传承鲁锦技艺方面的探索,学习织锦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过,也有人开始担心,对鲁锦的市场化开发会不会让传统技艺变味儿?

  水土不服?

  虽说公司的发展状况还算不错,每年的销售额都在以30%左右的速度增长,最多的时候有织工3000名,开发出了300多个花色品种的产品,但随之成长的还有越来越多的困扰。

  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怎样才能让鲁锦更适应现代人的要求?怎样在产品研发上有更大的进步?怎样才能找到更好的营销方式与销售渠道?怎样才能在市场与技艺保护间寻找到最佳的落点?

  “其实,公司目前更像是一个加大号的家庭作坊。”从技艺保护上来讲,路维民并不觉得这是件坏事,至少织锦工序还是跟几百年前的一样。

  但从市场化要求来说,这样的处境却很尴尬。

  公司有一次就曾经因为拉锁而遭遇了退货。

  那是几年前一次床上用品四件套的交货,对方一看,枕套、被套上的封口处全是用的拉锁,甩出一句话:你们不知道拉锁对使用人有可能造成伤害的危险吗?

  虽然按照对方的要求作了改进,不过,路维民还是有些迷糊,在后来的一次去济南的出差间隙里,他和几个同事跑到商场的家居专柜看了个遍,结果枕套、被套上果然都没有拉锁,为了防止意外划伤的发生,而是采用了信封式或纽扣式设计。

  对于这些国际流行的趋势,他们之前几乎都没有考虑过,而现在,他们获取这些信息的途径仍然更多地是通过大型商场的专柜。

  缺乏对市场的有效把握,在新产品的开发和销售渠道建设上,他们也面临了相同的窘境。         

  熟练织工的经验和并不持续的专家指导是产品开发的主导力量,作为公司里唯一的技师,设计新纹样已经成为鲁锦技艺传承人刘爱玉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此外,每年来鄄城实践的艺术院校的学生也成为公司出新的源泉,虽然有鲁锦的资深研究人――李百钧教授的研发指导,但长期稳定的研发团队的缺乏已成为公司成长的软肋。

  除了酒店的商品部销售外,公司还在济南、上海、深圳等十几个城市建立了专卖店,并与一些直销商建立了联系,不过路维民说,为了规避风险,主要还是走订单的路子,零售比重较低,在客户发掘上还缺乏专业操作经验。由于一些原因,他们还不能进入到更高层级的分销渠道,比如一些规模较大的商场。

  不过,跟这些相比,最近让他特别闹心的却是另一个日渐棘手的问题――知识产权保护。

  “我们为菏泽国际牡丹花会专门设计的靠枕,没过几天就出现了仿冒品,还紧咬着我们压价,我们刚设计出一新款面料,结果没几天,街上又出现了仿冒品。”随着路维民的公司在本地影响力的加大,出现了一批用机器织代替手工织,仿冒产品且竞相压价的商贩,恶性竞争初显端倪。

  焦虑并未只被遏制在鄄城……

  2007年5月,济宁嘉祥县鲁锦实业有限公司把他们告上了法庭,理由是,1999年12月嘉祥县鲁锦在国家商标局申请获得服装类商品的鲁锦文字商标,而鄄城鲁锦工艺品公司的产品包装和吊牌上标注了显著的鲁锦字样,侵犯了嘉祥公司的商标专用权。

  这让他对今年提出的生产性方式保护思路充满了更多的期待。

  在鄄城鲁锦的保护愿景里,我们看到这样的一个规划:2012年,建立鲁锦技艺文化生态保护示范村,打算为鲁锦模拟出一个存在的“类环境”。

  市场有自己的游戏规则,传统技艺有自己的存在语境,工业文明的土壤能否养活鲁锦织造这棵农耕文明下的苗儿?

  路维民说,除了不断地尝试,他不知道……


  来源:《 人民日报海外版 》